乔乔,现在可不是当纳粹的好时机
第92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提名名单中,《乔乔的异想世界》(以下简称《乔乔兔》)一度是我最爱的一部——我当然知道它配不上最佳影片的小金人,就学院派的艺术性来说挤进前三都费劲,但那又怎样?于我而言,《乔乔兔》是一场成年人专属的白日梦,曾经丢弃、漠视过的童心和烂漫都被塔伊加·维迪提一一捡起。
最早引起我对《乔乔兔》关注的是“塔导”塔伊加·维迪提。相信对于大部分商业片观众来说,第一次听说塔导的名字或是因为漫威颠覆性爆款喜剧《雷神3:诸神黄昏》,或是圣丹斯电影节曾大放异彩的话题喜剧《追捕野蛮人》。出身自新西兰惠灵顿的塔导戏剧表演出身,同时兼任导演、编剧、演员、视觉艺术家……早在2005年就凭短片《两车一日》受到奥斯卡的垂青,之后又接连客串出演了DC《绿灯侠》等电影。
无论是拿“海鸟和鱼相爱只是一场意外”讲述新西兰乡巴佬爱情的《鹰与鲨》,还是拿伪纪录片形式戏谑解构吸血鬼刻板形象的《吸血鬼生活》,回顾塔导电影简历,他擅长不为大多数观众所熟悉的家乡新西兰本土文化,也擅长对喜剧内容大玩反类型颠覆。在漫威《雷神》两部接连口碑扑街后,塔导把一板一眼的莎翁剧式扭转为跳脱胡闹的喜剧,拯救了整个系列也迈入好莱坞一线导演行列。之后他又参与了迪士尼爸爸的《曼达洛人》,执导的单集同样颇受好评。近些年来塔导左右逢源,几乎接棒彼得·杰克逊担任起新一代“新西兰电影之光”。
2019年9月8日第一次亮相多伦多电影节并参与好莱坞颁奖季的《乔乔兔》无疑是塔导用天真消解现实、以童心对抗邪恶,在反类型喜剧上又一次极致的演绎。
电影讲述二战时期,男孩乔乔(罗曼·格里芬·戴维斯饰)和母亲罗茜(斯嘉丽·约翰逊饰)生活在纳粹德国统治下,十岁的乔乔是希特勒青年团的积极分子,因为拒绝了杀死一只小动物的命令,有了一个外号叫做“乔乔兔”。乔乔有一个假想的朋友希特勒(塔伊加·维迪提饰),这个希特勒有魅力、傻傻的、天真可爱,是他的朋友,帮助他应付生活中的困境。
乔乔发现自己母亲一直将一个年轻的犹太女孩艾尔莎(托马辛·麦肯齐饰)藏在家里的阁楼里。乔乔的第一反应是将小女孩交给纳粹党,但接着他意识到如果这样做了,自己的母亲也会因为帮助女孩而被捕。渐渐地,乔乔和小女孩之间的友谊开始建立,乔乔意识到自己关心这个女孩,而这直接违背了纳粹灌输给他的理念。
尽管被儿童视角包装,但《乔乔兔》绝不仅仅是儿童电影,或是单纯的喜剧。不同于《穿条纹睡衣的男孩》《美丽人生》的细腻和残酷,《乔乔兔》它更像是一场精心编织的成人童话,用喜剧作外衣包裹现实的悲剧,在童言童语里用奇思妙想里解构现实的荒诞不经。
塔导依然不吝在电影中用装满糖果和彩带的大脑显摆似地展现他天性里浪漫的一面,在这里纳粹不再是万恶不赦的罪责,而只是为了生计奔劳的小丑;在这里希特勒不再是歇斯底里的战争狂人,他只是唯一愿意和你朝夕相处的好友。
乔乔生活在意识形态真空的二元世界中,对他来说加入纳粹和仇恨犹太人是生活的唯一选择而不是选择之一,他只是一个想合群的孩子罢了。这可怜吗?可怜也不可怜,影片初期的乔乔生活在亲朋好友小心翼翼守护的温柔和善意中,长到10岁“居然”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因为不敢杀生而被纳粹同侪挤兑叫做“乔乔兔”的孩子。
所以作为“孩子”的乔乔面对犹太少女艾尔莎先是恐惧再是动摇,即使满心疑虑也动不了反人类的举报念头,反而爱上了自己的“天敌”。
《乔乔兔》以德国儿童的视角观察纳粹,塔导并非有意识为那些给孩子们脑子里灌毒药的成年人开脱,只是尝试以鲜未有人提及的方式说明他们中的部分只不过是大势所趋的小丑,宁愿无害于人却在意识形态的统治下不得已而为之。
就像随着纳粹日薄西山,不得不丢掉“孩子”身份的乔乔也会逐渐意识到战争、纳粹以及他赖以生存的幸福谎言背后的残酷现实,也会因为厄运降临到家庭而重新审视信仰。
在一片心灵的断壁残垣之间,幻想中的好朋友希特勒随心境一同亮出獠牙:这边乔乔面包果腹,那边希特勒饕餮独角兽大餐。还好,挣扎、彷徨过的乔乔心中的爱被自由的思想、独立的意志和更多的爱所填补。
《乔乔兔》应该是塔导第一部有意识脱离新西兰语境的电影长片。电影前作中《鹰与鲨》《毛利男孩》《吸血鬼生活》《追捕野蛮人》的故事背景都和新西兰地理脱不开关系,而《雷神3:诸神黄昏》中他还习惯性硬塞了御用新西兰演员瑞切尔·豪斯。这一部完全脱离舒适圈拍摄的电影对导演来说绝对算得上是突破,最起码也是更大电影版图的起点。
正是由于脱离新西兰语境,《乔乔兔》网罗了一大票可爱至极、个个出彩的配角阵容。比如说凭本片拿到奥斯卡最佳女配角提名的斯嘉丽·约翰逊,她饰演的母亲罗茜性感而又坚强,在电影中又当爹又当妈地用温柔为乔乔构建起爱的王国。
比如塔导自己出演乔乔幻想中的希特勒。传说因为这个角色太过恶劣而没人敢接,只能由特别爱客串的塔导“勉为其难”出演——真假未知,不过确定的是半个世纪前同样用喜剧演绎希特勒的卓别林在一段时间里遭到了英国观众的抵制。塔导饰演的希特勒狂躁、失控而又幼稚,穿着宽大的制服如同小丑,时而体贴细腻、时而不怀好意。
比如凭《三块广告牌》拿过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的山姆·洛克威尔,他饰演的克伦森多队长敏锐而又浪漫。尽管对于纳粹和战争,他的言谈中总透露着不屑,但是面对必败的战争他仍然选择和好基友“席恩”穿着天马行空用音乐作武器的装备,选择“最美逆行”。
再比如说乔乔的好朋友小胖子约克,不论是戏内戏外,我可太喜欢他了。如《追捕野蛮人》,拿胖子形象做戏还能做出彩一直是塔导的传统艺能。小胖子奶声奶气而又一本正经地说出:“现在可不是当纳粹的时机”的时候,一点世俗又一点幼稚的孩子形象跃然屏上。
在《乔乔兔》的胡闹之余,能看到的是塔导鲜有在电影中体现的,对于导演作品作者性的探索。电影构图之精准,色彩之浓烈偶尔确实会让人回想起《月升王国》的韦斯·安德森。
尤其是影片中将房屋的窗户卡通化为一双双眼睛,把剧情中乔乔见证目前死亡而被凝视的痛苦由小演员之外的视角凸显出来。
同样体现作者性的还有塔导在电影中不厌其烦甩出的“蝴蝶梗”或“鞋带梗”,乔乔从一个不会系鞋带的男孩,到主动为母亲遗体系鞋带却系不好的男孩,再到为心爱的女孩蹲下系鞋带的男孩,乔乔的成长围绕一个小小的动作组合穿插。当然它同时带来一个问题……有点俗,系鞋带体现成长的视觉符号实在过于滥俗了,三翻四抖之下着实让电影失掉了一些灵气。
在《雷神3:诸神黄昏》重新把齐柏林飞艇的《Immigrant Song》翻红的塔导对音乐把握其实也有点执念。《乔乔兔》的片头曲名为《Komm gib mir deine hand》,德语翻唱披头士的《I Wanna Hold Your Hand》。在属于纳粹德国的时代里,希特勒就像20年后的披头士,是少男少女们狂热追求的偶像,所有人都想握住他的手。《乔乔兔》的片尾曲名为《Helden》,德语翻唱大卫·鲍威的《Hero》。此时此刻,乔乔、艾尔莎、罗茜、克伦森多队长……都成为了属于这个故事的英雄。
就像之前提到的,尽管我爱《乔乔兔》的天真烂漫,但是它对纳粹的简单浪漫化处理的确在颁奖季遭遇过非议。犹太裔观众和北美影评人长年来对二战电影中严肃反思的处理十分敏感,想当年《辛德勒的名单》《美丽人生》都曾遭到过一定程度的抵制,要不是他们的导演有犹太血统,可能并不会顺利地流传下来。
举一个可能不恰当的例子,很多犹太裔眼中《乔乔兔》的纳粹与犹太人的懵懂爱情如同侵华日军与南京姑娘的情窦初开——将心比心这的确是冒犯的。
对我来说,其实倒也不必那么较真。塔导出身自毛利族父亲和俄罗斯犹太裔母亲的结合家庭,根正苗红的犹太血统最低限度保证了作品的政治安全。《乔乔兔》的特殊性在于乔乔只是一个10岁的孩子,只是一个在无意识狂欢中的幼稚鬼,浪漫与童真理所应当是自然而然流淌出来的,对于艺术的表达勿须如此斤斤计较。
如果硬要扯回现实的合理性,可能就绕不开《乔乔兔》的原著小说了。没错《乔乔兔》是有原著小说的,传说当时塔导被母亲推荐这部至今仍没有被引进大陆的小说《Caging Skies》时,只读到一半就下定决心改编。
在原著小说中,乔乔并不是10岁的孩子,而是15岁的青年。他的破相也没有电影中的敷衍了事,而是被手榴弹夺去半个胳膊肌肉的“卡西莫多”。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原著小说中的乔乔在战后并没有立刻解救艾尔莎,而是在青春期荷尔蒙和战后极度失意的双重影响下欺骗并囚禁了艾尔莎,在禁室培欲play中小说着重刻画了战争在儿童心中栽下的恶果。
这些符合现实合理性却极度的黑暗的桥段被塔导刻意剔除,是性格使然也是艺术作祟——我并不认为所谓黑暗的、深刻的电影会在艺术性走得更远,不信你去看DC。
说起来《乔乔兔》北美首映已经快一年了,大多数对它感兴趣的观众肯定早就通过各种方式一睹为快了。但我仍然推荐有时间、有精力的朋友7月31日再去院线大屏幕重温一下,尽管可能有十几秒的删减,但是既为支持院线复工保留更多电影观赏的火种,也为在大屏幕重新感受一遍塔导的温柔——有些好片可能错过一次就是一辈子了呢。